第二章 因荷得藕 4
赵灵儿“咭”地一笑,搡了他一把,红着脸道:“好罢,等会儿你可不要出声。人家……人家这可要进去啦……”
转身快步进屋,跟着便听门闩之声响起。李逍遥全身热血瞬间都涌向了头顶,几下扇熄了厅中的烛火,只见月光如水,淡淡地洒在窗前,屋内一时寂静无声。
他心如猫抓,颤抖着双手,倒碗凉茶喝了下去,轻轻摸到卧房门外,只听赵灵儿吃吃低笑道:“为什么不熄了蜡烛?人家只答应教……教你将阳具插进阴道里,可没答应你乱看人家的身体。”
李逍遥听见她甜腻的笑声,只觉心中一荡,顿时满脸通红。
阿南的声音道:“灵儿姐,熄蜡烛做什么?你的身子我见过多少次了?嘻嘻,难道你还会怕羞?”
赵灵儿腻声道:“哼,人家就知道你这孩子最爱得寸进尺。告诉你,逍遥哥现下便在屋外,等会可要小心些。”
阿南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压低声音道:“那么……我们换个地方不好么?灵儿姐,我心里有些不塌实。”
赵灵儿道:“小色鬼!色大胆小。”
跟着便听啧啧声响,两个人不再说话。
李逍遥轻轻将窗纸捅破一个小孔,淡淡的烛光透窗而出。凑到近前向内张看,只见床帐大张,枕、被都丢在地下。阿南精赤着上身仰倒在床,赵灵儿正骑在他身上,捧着脸深吻。她鬓发蓬乱,大红的喜服胸襟敞开,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,有意无意地冲窗户眨了眨眼。李逍遥不禁浑身一颤抖,舔了舔嘴唇,一瞬也不瞬地瞧着房内情形。
两人吻了足有一顿饭工夫,原本是赵灵儿主动索吻,及后反变作阿南抱住她后颈,尽力纠缠。
赵灵儿扭身摆头,挣扎不止,却也无可奈何。李逍遥看得怦然心动,几乎忘记了喘气,良久才见二人罢手。赵灵儿嘴上亮晶晶的,想是已筋疲力竭,连口水也无暇吞咽,伏在阿南身上道:“你要死了,想闷死人家么?”
阿南扶着赵灵儿坐起身来,拦腰揽住,将头埋在她颈子里又吻又嗅,两只手由襟下钻入她衣内。赵灵儿任他在胸前动作片刻,头颈后仰,靠在他怀里喘息道:“别,别玩了,你不想将阳具送进人家……人家的身体里了?”
阿南道:“哼,你一直不许我碰你,这会儿又想使缓兵之计,我可不会上当。反正今晚灵儿姐是我的新娘,我想如何玩便如何玩,想怎样射精便怎样射精。”
赵灵儿嘻嘻一笑,身子突然向前一扑,滚下床来,斜着眼向他睨视,道:“今晚人家做新娘,新郎似乎不是你这坏人罢?人家的阴道原本是给逍遥哥的,教他的阳具在里面射精,可是……可是你这坏人却偏偏要想占据,人家现在有些后悔呢。”
李逍遥又气又笑,心道:“原来你还记得老子是新郎,倒也并非全无心肝。”
阿南笑道:“你先前答应人家了,怎的这会儿又想变卦?”
手脚在床上一撑,身子向前扑出,张手捉去。
赵灵儿灵巧地一扭身,让开右手,跟着在他肩头一扳,阿南“啊哟”一声,扑了个空,双手按在地下。赵灵儿惊叫道:“别……别……你要做什么?”
阿南瞪着眼一动不动,忽然纵声大叫,跳起来向她抱去。赵灵儿笑得花枝乱颤,身子陡然间拔地而起,轻盈地落在床头。阿南正色道:“灵儿姐,你今晚是我的新娘,不教我抱抱可不成话。”
赵灵儿笑道:“那么你来捉我。捉住了人家,人家就答应做你的新娘。”
阿南连连摇头,道:“你最爱戏弄我,我又不会武功,你这样跳来跳去的像只猴子,又怎么捉得到……”
话未说完,突然大叫一声,猛扑过去。
赵灵儿早就留心提防,见他身形甫动,一伸手抓住帐顶横杆,倏地窜了上去,笑吟吟地道:“好啊,你骂人家是猴子,我瞧你才是一只色迷迷的大马猴!”
阿南道:“那么我是公猴子,你是母猴子。”
招招手道:“喂,母猴子,你过来。”
赵灵儿“吃吃”笑道:“干么?”
阿南道:“猴相公要在你身体里面射精,教你替我生只小猴儿出来。”
赵灵儿“啊哟”一声,道:“我可不是你的娘子,你年纪这样小,又……又怎么做得人家的相公了?”
说着纵身跃下,给阿南一把抱住。
李逍遥在外瞧得半晌,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滋味,一时微生妒意,一时淫性勃发。只见屋子里两人抱在一起,又啃又摸,片刻间都已气喘吁吁。赵灵儿脸泛红潮,伸手探进阿南裤里,握住他硬邦邦的阴茎。
阿南吞了口口水,哑声道:“灵儿姐,你……你弄得我好舒服。现下我可以插进去了罢?”
赵灵儿眨眨眼道:“那可不行。你这样早就想插进去,谁知道要插多久?人家……人家可从没给你的阳具插进去过,怎知受不受得了呢?”
阿南道:“那……那……依你说怎办?”
赵灵儿咬着下唇犹豫片刻,道:“人家……人家要你先射一回精。这样罢,还是老规矩,人家拿手替你射精。”
阿南急道:“那怎么成?好容易有这样的机会,我……”
赵灵儿故意扁扁嘴道:“哼,我晓得你一晚能射许多回的,我怕自己受不了呢。”
阿南欲火难捺,叫道:“灵儿姐,我……我现下便受不了啦,咱们……咱们快来。”
说着话,飞速褪去裤子,平躺在床上。赵灵儿红着脸似笑非笑,缓缓脱衣。待得上身只余一件短仅及腹的小衣,便不再脱,伸手握住他粗长的阴茎,舔了舔嘴唇,轻轻将龟头送入口中。她一连串动作十分轻柔,便似在拿取一件十分珍贵的物件,生恐摔坏了一般。吞吐片刻,勾指捋了捋发梢,舌尖微吐,扳过阴茎在舌面上往返滑动,簌簌有声。
这般玩了良久,赵灵儿分腿骑坐在阿南腰间,屁股微微上提,在他阴茎上擦了数擦。阿南只急得抓耳挠腮,连连道:“灵儿姐,你……你快放进去罢。”
赵灵儿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他,轻声道:“你真的想好要将阳具插进去么?……那你要千万忍住,可别射精出来啊。人家……人家阴道里面是很滑的……”
一面说话,一面身躯起落,将阴茎在腿侧、臀瓣、股缝间蹭来蹭去,只不肯放入。她每说得一句,阿南便狠狠点一下头,待她说毕,又道:“我答应你。灵儿姐,阿南听你的话,你教我做什么,我才做……”
忽然“啊”地一声大叫,颤声道:“灵……灵儿姐……我……”
李逍遥心里咯噔一下,瞪大了双眼。只见赵灵儿身躯直挺,便如策马疾驰一般,光洁的屁股倏起倏落,股沟间微露出阿南的一截阴茎。赵灵儿俯耳道:“阿南,人家实在忍不住,主动将你的阳具送进身体里了。你……你可要忍住,千万别射精出来啊。”
阿南浑身上下血脉贲张,只觉她阴道里面虽不十分紧窄,但却湿滑异常,快意一波接一波涌将上来,顿时射念难抑。赵灵儿才只动得几下,便再也把持不定,张臂死死抱住了她,下身连连挺动,叫道:“灵儿姐……我……我不行啦……”
赵灵儿一惊,跳起身来,阿南两手抓紧床榻,身躯上挺,阴茎不住抽动,数道粘稠的精液登时由精孔中飞射而出。
阿南大呼小叫了半晌,这才颓然倒下,赵灵儿伏在他身边,柔声道:“人家先前说过,阴道里是很滑的,教你千万忍住。嘻嘻,是不是这样?”
阿南一脸沮丧,只顾大声喘气。
李逍遥瞧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,蹑手蹑脚返回外厅,点亮蜡烛。那桌子上仍摆满了酒菜,当下自斟自饮,喝了两壶,不觉酣然睡去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朦胧中感觉身边有异。睁眼一瞧,见赵灵儿站在身前。她身上仅披着一件小衫,敞开了衣襟,一手掩住乳房,一手遮住下身,裸露着两条白皙的光腿。李逍遥眼前一亮,打个哈欠,道:“那小子射……射完精啦?”
赵灵儿脸孔一红,嗫嚅道:“他……他已是射五回,还不肯罢休,人家出来瞧瞧你……”
李逍遥大吃一惊,笑骂道:“他妈的,这小子果然是张飞卖刺猬,人强货扎手。成!老子一言既出,他有本事干多少次,便许他干多少次。”
赵灵儿赧然一笑,道:“逍遥哥,你……你真是个好人。小心着凉,人家……人家陪完了他,便……便……”
吭哧了半晌,转身进房去了。
李逍遥盯着她雪白的屁股,忍不住睡意全无,心道:“他妈的,如此说来,老子若不许你跟人勾勾搭搭,便不是好人了?”
头颈一转,瞥见窗纸已微微泛白,只怕天便要亮了。
第三章 旧爱新欢 1
次日一早,阿南心满意足,提着鞋儿先行自后窗离开。赵灵儿梳洗一番,换了身新衣,这才开门出房。李逍遥举目端望,见她头上结着双挂髻,鬓旁戴一朵粉红色的小花,脸上红晕淡染,更显得俏丽异常。猛然间想起昨晚之事,心里当真是又爱又妒,忍不住便待奚落她几句。一转念,又恐她女儿家脸上挂不住,只得作罢。
赵灵儿赧然一笑,唤使女送上热水,服侍李逍遥洗脸。跟着捧出早点,赫然是四色小菜,又有两碗清粥、一碟素包子。李逍遥平日里粗茶淡饭惯了,哪见过如此丰盛的早餐?捧起碗来猛呷一口,只觉入口糯滑,清香扑鼻,不禁大赞。
赵灵儿在一旁陪着喝了碗粥,问那使女道: 曹姑姑,姥姥已起来了罢?那使女回道: 是。她老人家一清早便领了众人到灵月宫主坟前祭扫,吩咐待小姐起身后,同新姑爷一并去坟上相见。 赵灵儿点点头,侧过脸来,冲李逍遥吐了吐舌尖,微微一笑。
李逍遥晓得她的意思,也是满心欢喜,瞧着那使女暗道: 你这位不知是大嫂还是大婶的婆婆,实在对不住得紧。你家那妖怪老太婆明说是教新姑爷上坟,我这假姑爷徒有虚名,却作不得数。依我看,谁他妈得了便宜,谁便上坟去罢,总之要老子打幡扮孝子,那是死也不肯的。须臾饭罢。赵灵儿遣开使女,引李逍遥出了水月宫,径至荷花阵外。二人相对而立,赵灵儿替他整一整衣衫,低声道: 逍遥哥,你治好了婶婶的病,须得早些回来。人家……人家会同姥姥商量,总要将婶婶接来同住。李逍遥笑道: 一个老太婆已够你逍遥哥受的,还要再加一个!咦,莫非你想要我早死,好做个风流小寡妇么? 见赵灵儿樱唇微张,神情似嗔似喜,简直说不出的娇丽可爱。当下忍不住一把抱住,向她唇上吻去。
赵灵儿在他肩头轻轻一推,嗔道: 你这人……这时候还有心淘气!留心给姥姥撞见! 李逍遥吓得 啊哟 一声跳起老高,一溜烟飞跑去了。赵灵儿笑嘻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蓦地里心中一痛,那笑容登时凝住了。
却说李逍遥寻到昨日上岸之所,老远便见张四翘首立在船头,不住地东张西望,满脸都是焦急之色。那脖子想必是抻得太久,似乎也较先前长了几分。
李逍遥笑着挥挥手,叫道: 四哥,劳你久等!张四纵身跃下,飞一般奔至近前,气急败坏地道: 你小子!怎的一去就是这久?想吓死俺么? 上下打量一番,见李逍遥笑容满面,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裤,也不禁又惊又喜,拉着他道: 阿弥陀佛,菩萨保佑!小李子,此番可见到仙姑了?仙丹也求到手了?李逍遥道: 差不多算是罢,不过老妖婆也教我撞见了。唉,这一趟还真……
嘻嘻,真他妈的造化!张四眨了眨眼,见他容色和悦,语中殊无惊恐之意,心下颇有几分不信。好在一夜担惊,总算盼得安然而返,也便不再多说,催着上了船,便即解缆扬帆。
一路之上,张四不住问东问西,李逍遥早有计较,只将肚子里编好的说辞胡乱支吾。
谈谈说说,不一刻到了白家集码头。李逍遥谢过张四,径回家中。王小虎同他爹老王正眼巴巴地守在李大娘房中,李大娘犹自卧床不醒。李逍遥千恩万谢,打发他父子去了,下厨烧些热水,喂李大娘服下紫金丹。
候了片时,只见她面色转红,气息也渐见粗重,李逍遥这才放下心来,眼见时辰已近晌午,寻思上楼看看。哪知才一举步,脑中突然 嗡 地一声,一阵眩晕之感疾速涌将上来。他晃了晃头,只道是昨夜睡得不稳,又多喝了几杯酒,一路奔波下来,如今酒劲发了,赶忙伸手向桌上按去。却见那桌子微微一颤,仿佛活物一般,竟然向后退出数尺!这一按便按了个空。惊异之中眼前一黑,耳听乒乓 声响,桌上的茶杯、茶壶纷纷给手臂扫落,打得粉碎。紧跟着身子一歪,重重摔在地下,就此人事不省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李逍遥迷迷糊糊醒转过来。朦胧中只听有人 咦 地一声,接着脚步声 咚咚 作响,耳根随之剧痛,已给人就地扯立起来。李逍遥 啊哟 一声,连连呼痛,却见天已近黑,李大娘双手叉腰立在身前,怒冲冲地吼道: 逍遥!你又发哪门子疯了?半夜三更不回屋睡觉,钻进老娘房里做什么?啊哟,这……这茶壶也打烂了,你小子…… 话音未落, 呼 地一声,便闻掌风袭至。
李逍遥饶是才刚醒转,头脑中兀自昏昏沉沉,这风声也听得甚是真切,疾忙扭腰俯身,向右一躲,叫道: 慢着,慢着! 李大娘也不追击,弯腰拾起一片碎瓷,翻来覆去地看着,口中啧啧连声,显得甚是痛惜。
李逍遥心念一转,奇道: 咦,婶婶,我记得你老人家不是病在床上?怎的……怎的现下却没事了?李大娘 啪 地一声,将碎瓷掼在地下,怒道: 呸!老娘生个鬼病!生病也是教你小子气的!李逍遥慢慢摸到桌上的火镰、火石,点亮油灯。灯光下见李大娘满脸怒容,双目却炯炯有神,端的不似有病的模样,心下不禁暗暗称奇: 这可真出了鬼了!
老子明明记得,昨天晌午老太婆昏倒在灶间,洪大夫说没得治了。后来小虎那小子说道,仙灵岛上有仙姑,可以求到灵药,我便央张四送我上岛……咦,他妈的,怎的后面的事却忘得干干净净?李大娘见他两眼发直,一脸茫然之相,忍不住怒从心起,举手再打。李逍遥躲避不及,身上着实挨了几下,急道: 我的亲娘!天地良心,我当真有事对你老人家讲。可……可一时又记不起了。这回若再胡说八道,教我一头栽到茅坑里淹死!李大娘 呸 了一声,骂道: 依我看,你小子事情是没有的,多半又在做什么鬼梦了。还不给老娘滚回房去! 李逍遥转了转眼珠,一时语塞,只得咂咂嘴,上楼而去。
推门进房,一眼便见桌上端端正正摆着洪大夫给的千年老山参,心中更是大惑不解。当下仰面而卧,肚子里嘀咕道: 嗯,老太婆生病这一节,那是万万差不了的。老子明白记得,那姓崔的苗子给了我一把槌子,一粒药丸,而后张四送我上岛……啧啧,怎的上岛之后的事,却全然记不起了?躺了半晌,只想得脑壳发痛。当下一骨碌爬坐起来,无意间摸到怀中硬硬的似有一物,取出一瞧,乃是一只白瓷小瓶,内中空空如也,只泛着股淡淡的药香,正是水月宫装药的瓶子。李逍遥此刻自然识不得,翻来覆去把玩良久,隐约觉得这瓷瓶十分紧要,定是自己极亲近之人所赠,只恨全没半点头绪。那消失掉的记忆,便似隔着一层极薄的窗纸,朦胧中虽能窥见一丝半缕的影子,却偏偏就是难以捅破。
苦思了良久,突然间灵机一动,将怀中所揣之物尽数摸出来,摊在床上。计有一小块碎银、几枚铜钱,同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事,内中有一只黄布小袋,却是昨日那醉道人给的什么 灵心符.李逍遥一见这 灵心符 ,不由失声大叫,登时想起今晚的山神庙之约。赶忙跳起身来,取了一柄杀鸡刀、一股长绳带在身上,微一犹豫,不敢自房门径出,便循着秘道下至柴房中。
才摸黑来至饭厅,便听楼梯声响,那崔堂主当先下楼而来,身后跟着黄四同孙老七。李逍遥见三人都是一袭黑衣短靠,杀气满脸,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弯刀,心下忍不住又惊又奇。
崔堂主几步走至近前站定,伸掌在他肩头一拍,冷笑道: 嘿嘿,小子,仙灵岛上求来的仙药,是不是挺管用哪?这一拍力道甚是沉重,李逍遥痛得咧了咧嘴,浑如丈二的和尚,摸不着头脑,眨眨眼道: 你……你老说的是……是什么仙药?崔堂主目光如电,向李逍遥匆匆一扫,跟着哈哈大笑,推门而出,道: 忘忧散当真能忘忧?哼,只怕未必。不过教人忘了不相干的事,倒也有些用处。黄、孙二人也是哈哈大笑,相随而出。
李逍遥呆立了片刻,猛地追出门去,低声叫道: 三位,请等一等。天都这般晚了,这是要去哪里?崔堂主倏地回转身形,喝道: 小子,瞧不出,你倒满喜欢多事!哼哼,若非看你还老实,昨天便赏你一粒金蚕蛊了!记住了,想活得久些,旁人的事便少打听。李逍遥与他目光相交,只觉心中一寒,当即不敢再问,随又暗笑道: 他妈的,天下居然会有人赞我老实,这可万万想不到了。 耳听得靴声橐橐,三人渐行渐远,隐隐传来黄四的声音道: ……那小子说定了,一更时候在码头等咱们。
崔堂主 嗯 了一声,压低声音道: 记住,待会儿到了地头,先动手干掉这小子,然后…… 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。
李逍遥心道: 这三只乌龟鬼鬼祟祟,不晓得是不是去做那杀人放火的勾当?
姓崔的又要先干掉哪个了?这老小子先前指点我上仙灵岛,老子还当他是好人,现在想来,多半也是没安好心。呸,回头再来跟他算账! 他本是多事之人,若在平日,十九便要追上去一探究竟。然而此刻赶着去会那醉道人,只得强抑好奇之心,回身虚掩了大门,出村上山。
这通往十里坡的路径,李逍遥一向是走得惯熟的,一路奔行,不多时上了罗刹岭。
时候已近初更,四下里寂无声息。李逍遥行了一阵,眼见身前身后尽是幢幢的树影,犹如鬼怪一般,想到梦中罗刹女穷凶极恶的模样,心下暗自悚然,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。忽听得头顶处传来 咕咕、咕咕 几声怪叫,却是猫头鹰的啼声。山谷回音,霎时间便似有无数的鬼怪齐声哀鸣。
江南乡下,故老相传,猫头鹰又名姑获鸟,乃天帝之女所化,是不祥之鸟,好食人爪甲,其现身之所,往往有灾祸发生。李逍遥闻声而惊,当即停步凝神,却又再无声息,耳中只听自家胸腔里 突突、突突 的心跳之声,一时间背心给汗水浸得湿漉漉地。
停了片刻,调匀了呼吸,这才又蹑足前行。才至前面土冈处,突然一片乌云飘来,月亮恰给掩住,四下里立时伸手不见五指。李逍遥刚待驻足,猛觉一股阴寒之气迎面扑来,其利如刃,割得肌肤隐隐生疼。
他此刻虽不能视物,也立时晓得不妙,疾忙左臂当胸护住要害,右掌一竖,正待向前击出,突然身后又是一股大力扯到,其劲如山,登时身不由己地 噔噔噔 连退了七八步。跟着只听一声低叱,风响过处,眼前金光跃动,顿时云开月霁,身前倒着一只硕大的坛子。
这一连串变故突如其来,李逍遥竟未来得及吃惊。只见那坛子黑黝黝的,足有一丈高下,坛口大如水缸,内中探出一条毛森森的巨臂,通体惨白,便如刚由巨人肩上卸下来一般,犹自抽搐不已。
坛子之旁立着一人,黄面鼠须,宽袍双髻,正是昨日向自己讨酒的道人!此刻那道人身形笔挺,眼中精光四射,浑不似先前那般醉醺醺的模样,举手一挥,坛口已给一道黄纸符咒封住。那巨臂顿如给人抽去了筋骨一般,只挣扎了几下,便即颓然不动。
李逍遥又惊又喜,赶忙踏上一步,叫道: 道长…… 那道人一语不发地摆摆手,向前面指了指,拉着李逍遥绕过那大坛子,登冈站定。冈下山谷里乃是密密层层的竹林,似乎未现异常。李逍遥等了片刻,茫然向那道人看去,见他满脸凝重,神色如临大敌,心下正觉奇怪,突然一阵 嗡嗡 之声钻入耳中。
那 嗡嗡 声初起之时,几如蚊鸣,渐渐的自弱而强,转瞬间便已响彻山谷,直欲震天动地一般。那道人点起手中火把,远远的只见竹林中升起一团浓烟,有如乌云也似的聚在半空。跟着绕空一匝,直向二人扑来,速度奇快,交睫之际已至近前。
李逍遥大吃一惊,定睛细看时,那浓烟竟是一群蜂子!个个大如鸡卵,翅厚睛圆,浑身黄黑相间,布满发丝般粗细的绒毛,总有万千之数。
那道人疾喝道: 退后! 双膝半蹲,两臂如抱琵琶,一圈一推,尺许外便如凭空生出一道无形的气墙,蜂群鼓噪如潮,却再不能前行半寸。李逍遥忙不迭向后跳开,那道人突然纵声长啸,一张口,喷出一道白光。跟着 劈啪 之声四起,白光过处,群蜂纷纷堕地如雨,顷刻间便一扫而空。
李逍遥心中惊骇交集,月光下但见地上密密麻麻满是蜂尸,每只蜂子皆被从中劈作两半,有些一时未得便死,兀自蠕蠕而动。当下冲上去伸足便踩,口里不住大声咒骂。
待众蜂被踩得尽死无遗,这才转身 秃 地拜倒在地,叫道: 道长!老神仙!多谢……多谢你老人家救命之恩。那道人呵呵一笑,道: 你小子运气不差,刚好我老道来得及时,否则……
嘿嘿。咦,还跪着做啥?等下还有要紧的事哩。李逍遥爬起来掸掸衣上尘土,连连点头道: 对,对。咱们先前说好的,小人帮你老人家降妖除魔。小人言而有信,这个……这个……绝不撒赖。那道人也不多言,当下循路向西而行。李逍遥紧步跟上,问道: 道长,适才要吃人的酒坛子同大马蜂,又是什么妖怪了?莫非也同那罗刹老鬼婆有甚瓜葛?
那道人道: 这两样东西分别叫做鬼坛妖同毒王蜂,是罗刹女豢养的妖物。
倘是给毒王蜂蛰了,那人便中了淫毒,一月之内若无法解毒,便要神智迷失,糊里糊涂去到十里坡,做了她的人花或花种。那鬼坛妖更是厉害,里面的鬼手一伸,人便给拉了进去,再不能出来。李逍遥 啊 地一声,惊道: 这鬼婆娘,还真是歹毒。 猛然间想起一事,又道: 道长,去年我村里有个王老爹,脖子上肿了个大黑疙瘩,足有拳头般大,一个劲地往外流脓血,莫非便是给毒王蜂蛰了?那道人 哼 了一声,道: 傻小子,自然是了。你道是生了疔疮么? 顿了一顿,问道: ……嗯,我教你带的绳索、刀子,可都带来了?李逍遥拍拍腰间,道: 你老人家吩咐,小人如何敢不听?都带在这里了。
那道人满脸狐疑地侧头一瞥,道: 你小子,今天这嘴上抹了蜜糖还是怎的?
哼哼,言辞谦卑,必有所图。不过我老道现下穷得叮当乱响,脚上这双破鞋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,你再恭维也是白费劲。二人一路走,一路说,片刻来到一片树林之前。那道人四下望望,正色道: 妖孽厉害,咱们也要准备准备。 做了个手势,引着李逍遥钻进树林。
李逍遥问道: 道长,咱们到这鬼地方做什么?老鬼婆住这里么?那道人摇头不答,伏低了身子细细查看,半晌说道: 是这里了。 伸手道: 绳索拿来。李逍遥取出绳索,交到他手中,迟疑道: 道长,这……这是要……那道人道: 捉麂子。 轻手轻脚地布下一处绊索,而后扯了束野草,抹去绳索上沾染的气味,跟着灭掉火把,伏在一块大石之后。
李逍遥见他行动敏捷,手法纯熟,显然是个中的老手,忍不住奇道: 道长,敢情你老人家来时没用过饭?咱们捉了兔子、麂子,烤来吃么?那道人 呸 地一声,笑骂道: 你小子真是个吃货……咱们捉了麂子,是另有旁的用处。那妖孽这几年残害生灵,修炼花胎魔功,道行甚是厉害,我独个儿怕也难降伏得住她。等下动起手来,全靠这麂子帮忙了。李逍遥更觉惊异,心想: 打架要靠麂子帮忙,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。 待要再问,那道人一皱眉,叱道: 别多嘴,给我老实待着。 李逍遥吐了吐舌头,不再言语。
林中一时间寂静无声。
过了约莫半顿饭的工夫,李逍遥渐渐不耐烦起来,东张西望了一阵,捅捅那道人,轻声道: 道长,道长。你……你老人家左右没事,说说昨天是如何给小人托梦的罢?那道人斜了他一眼,挪了挪身子,缓缓道: 你小子肚子里的话还真不少。
嗯,说起来那既是个梦,又不全是梦……你从前听说过 黄粱功 的名头罢?李逍遥茫然摇了摇头。
那道人咂咂嘴,似乎甚是无奈,接着道: 早先有个故事,说的是唐朝年间一位穷苦书生,小店中偶逢仙人,遂叹生平之不遇。而后仙人施展法术,于黄粱饭生熟之间,幻化出人生富贵百年,以此点拨书生的事, 黄粱功 也由此而得名。 黄粱功 乃是我道门中绝顶的功夫,内力修为既臻无上,可以施展出来,令对方不知不觉如堕梦魇,进入虚空之境。我昨日向你发功示警,为的是令你晓得这婆娘的厉害,可笑你尚以为是做梦。李逍遥 啊哟 一声,叫道: 如此说来,那梦里的飞剑、人花、丁香兰,都不是假的了?那道人 啪 地在他头上重重打了一记,瞪眼道: 干什么一惊一诈的?留神吓跑了麂子!……飞剑、人花自然不假,至于什么丁香兰之类,只怕是你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也是有的。李逍遥痛得一缩脖子,连连道: 好厉害。 心中却道: 你老人家这一掌虽痛,却还不及我家老太婆手重,看来多半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功夫。那道人道: 哼,还有更厉害的呢。听说异门教派中有一项妖术,叫做『回梦 ,可以让人进入虚幻境界。那实是将时空倒转了过来,堕入术中之人,很难知晓自身己入幻境。这人如不能在幻境中达成心愿,那就永难返回了……李逍遥惊道: 道长,这『回梦 、『去梦 的玩意儿,既是邪门外道的功夫,你……你老人家想必不屑学它罢? 眼见那道人点了点头,心头登时一松: 亏得这老道不会妖法,否则不小心惹了他发火,将老子送去『糖朝 还是『醋朝 做那落魄公子,岂不大大的糟糕?却见那道人依旧眼望漆黑的林际,口中喃喃地道: 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……嗯,人生一世,是梦是真,这世上又能有几人晓得了……便在此时,只听草丛中 泼剌 一响,似乎套中了什么。那道人面露喜色,连连挥手,示意李逍遥过去察看。李逍遥钻入长草之中,突地欢声大叫: 啊哟,好了!好了! 回身向那道人道: 道长,是……是个挺肥的家伙! 那麂子给绳索套住了颈子,愈挣愈紧,不住地哀哀而鸣,叫声短促高亢,一如犬吠。
那道人叱道: 你嚷个什么?快瞧瞧是公是母! 李逍遥原本满心欢喜,却给他抢白了一句,心中甚是恼怒,暗道: 这家伙叫得比老子还响,他妈的,你怎么又不骂它? 伸手过去摸索良久,低叫道: 是……是个带把的家伙……冷不防给麂子重重一腿蹬在小腹,痛得 啊哟 一声,叫出声来。
那道人笑骂道: 你小子真是没用。 走过来瞧了瞧,又道: 阿弥陀佛,是公的没错!你带的刀子呢?快些将它杀了。李逍遥一惊: 什么?你……你是要小人杀……杀了它?那道人掸掸长袍,奇道: 自然是你动手。老道出家之人,慈悲为怀,难道你要我亲手杀生不成?……咦,你这小子笨手笨脚,别是连只鸡也没杀过罢?李逍遥心中有气,暗道: 不成想老子这回『小贼撞大贼 ,上了贼船了。
这牛鼻子不肯杀生,却教我来顶缸。他妈的,我老人家不是出家之人,倒不必怕前怕后。 踌躇片刻,道: 这个……说起杀鸡宰羊这等事,小人马马虎虎,多少也还会得一些。那道人笑道: 会便是会,怎么叫做会一些?……来,来,来,快些杀了它,将血盛在这葫芦里。 说时由腰间摸出一只葫芦,递了过来。
李逍遥接过葫芦,单膝跪倒,压住那麂子脖颈,打怀里摸出杀鸡的尖刀,虚比了一比。他干那招猫逗狗之事,自然是老于门道,对付这活生生的麂子,毕竟却差了些手段。当下闭起眼,咬了咬牙,那架势一如庖丁解牛,又似盲人摸象,有分教: 十年廿年老屠户,不及逍遥手段高。 跟着一狠心,刀如弯月,去似流星,猛地捅入那麂子颈旁动脉之处!那麂子蓦地长声哀鸣,四蹄乱蹬,伤口处鲜血泉涌。
李逍遥哆哆嗦嗦凑过葫芦去,盛了满满一葫芦血,扭头却见那道人向空拜得几拜,口中喃喃祝道: 无量天尊!想我老道出家半生,怎敢妄杀生灵?你的命是教这小子取去的,冤有头,债有主,做鬼也须恩怨分明才是……李逍遥白着眼,只气得哭笑不得。
那道人祷祝已毕,点点头,赞道: 瞧不出,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。老道这可不如你了。李逍遥苦笑道: 小人在家之时,日日杀鸡杀狗,杀猪杀羊,连耗子也杀过无数,杀个把麂子算得了什么?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要杀的东西?索性一发交代给小人,省得零敲碎打的,谁又耐烦哩?那道人道: 哪有那许多要杀的?只这一只,老道也是于心不忍哩。你小子不懂上天有好生之德么?简直太也忍心! 说着话,打从衣囊内取出一根白森森的人腿骨,递与李逍遥道: 来,将这东西研碎了,一并放进葫芦里。李逍遥见了死人骨头,心中不由打了个突,颤声道: 这……这又是什么了?
那道人不耐道: 这是人骨。要除那妖孽,须得用这个,方才有效。 见他脸上满是惊惧之色,忍不住笑道: 这还真是奇了!你小子活物都敢杀,如何还怕一截死人骨头?李逍遥道: 小人只杀畜生,可从未杀过……杀过人的。那道人笑道: 我晓得你从未杀过人。我教你这般做,你只管照做便是,怕个什么? 将人骨硬塞入李逍遥手中,在他肩头轻轻一搡。
李逍遥无奈,只得寻了块平整的大石,将人骨横放其上,又拾起一块圆石,奋力砸去。那人骨年代久远,已甚为酥朽,只砸得十余下,便碎成一堆细细的骨渣。
那道人道: 成啦。 笑眯眯瞧着李逍遥将骨渣慢慢倾入葫芦,有一搭无一搭地道: 那罗刹鬼婆原是血藤成精,不知何时,同个榕树精结成了夫妻。三年前,我师兄在峨眉山撞见二人,当下用天师符将榕树精镇住,一把火烧死,却给这婆娘溜了。老道寻了她整整三年,不想却躲在这里害人。若非我来得巧,哼,你这几村的人只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!……唉,可怜,可怜…… 说着连连摇头。
李逍遥心道: 罗刹鬼婆是株臭树藤,其实老子早就晓得。你师兄将她赶跑便算,也不斩草除根,这才多伤了无数条人命,难道不是个大大的祸首?你也不用在老子这里卖好啦。 一面收拾家伙,一面又问: 道长,小人听说这驱鬼除妖的事,黑狗血最是管用,为啥咱们倒用麂子血?那道人道: 说起这麂子,最爱在山上瞎刨乱拱,又喜吃血藤的茎干、种子,是以血藤便是成了精,麂子血也能克制了他们。血藤亦分公母,母藤多半较公藤粗壮,成精后最难对付。这婆娘既是母藤成精,咱们便用公麂子对付她。嘿嘿,至于这人骨头么…… 咳嗽一声,又道: 麂子血味烈,那鬼婆娘隔了八丈远便能分辨得出。天下间的物事,以人骨死气最重,那死人味是她闻惯了的,血中搀了人骨,自然不虞给她发觉。我辈剑客,一生除妖太多,也不能亲自动手取血,这才请你相助。唉,若非那妖孽这些年修炼魔法,功力大增,我又怎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?李逍遥听他说得头头是道,不由大是佩服,竖起拇指赞道: 道长,你老人家果然不似先前那几个骗钱的和尚,着实有些手段。那道人瞪了瞪眼道: 呸,原来你小子到这时方才信我?……行了,少说废话了,咱们这便动手除妖去罢。 摆一摆手,当先领路,出了树林。
眼见月明如鉴,清光四射,时候已近二更。那道人向李逍遥道: 前头尚有三、四里山路,咱们须走快些。 伸手扣住李逍遥的腰带,猛力一提,跟着展开提纵之术向前疾驰。李逍遥只闻耳旁风声呼呼,那道人几如足不点地一般,携着自己时而高蹿,时而地跃,须臾便到得山神庙前。
那道人停步四顾,而后向北一指,低声道: 你瞧,那边有座石洞,便是那婆娘的老巢。你不必担心,现下正是她炼气的时辰,咱们小心布置,谅她也觉察不得。 李逍遥循声望去,果见北面崖下黑漆漆地,似是一处山洞。那洞半隐在长草之中,月光不及,瞧来一派森然。李逍遥事到临头,才觉心中油然生出一阵寒意,双腿竟不禁地瑟瑟发抖。
那道人向他斜睨了一眼,笑道: 你小子枉练过几日武,却这般胆小如鼠!
放心罢,有老道在这此,那婆娘又怎能伤你?李逍遥生平最气的是人家瞧他不起,当下一握拳,道: 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个疤,我又怕的什么?……你老人家吩咐罢,咱们如何动手?那道人 嘿 地一声,赞道: 这才像样……你放心,老道云游天下廿年,降妖捉怪便没一千,也有八百,还从不曾失手过哩。 取过李逍遥手中的葫芦,轻轻晃了几晃,除下塞子,压低声音道: 等下我一出声招呼,那婆娘便要冲出洞来,你伏在石洞的左首,那时将麂子血泼在她身上,便算大功一件。可是有一节要千万记住,任何时候均不能出手相助,否则反坏我大事。李逍遥接过葫芦,重重点了点头,心中却道: 老子一碗臭血泼在老鬼婆身上,这道梁子便算是结下了,今后再没半分退路。你老人家总不会先前吹牛皮,说大话罢?那可真害死老子了!二人对视一眼,蹑手蹑脚摸将过去,分头按位站定。李逍遥向洞中张了张,见内中漆黑一片,也不晓得罗刹女此刻是躺是坐,只听得自家 扑通、扑通 的心跳之声,连大气也不敢吐一口。
那道人招了招手,口中忽地发出 嗡嗡 之声,听来便同毒王蜂所发一般无二。
须臾,洞内传出一阵 悉悉索索 的声响,跟着微风掠过,一条影子自洞中如飞窜出。这刹那之间也瞧不清面目,李逍遥但见此人长发披散,身形婀娜,依稀便是梦中罗刹女的模样。当下大叫声中挥臂抖手,一蓬血向着那人兜头淋去。
那人蓦闻风声,勃然长啸,身形一偏之下,麂子血便淋了个空,跟着身形骤然疾转,双掌向着李逍遥平平推出。李逍遥只觉胸口一窒,心头暗叫不好。那人出手奇快,情急之下已是无可闪避,赶忙一式 春风拂槛 ,双掌交互递出。但听 波 的一声闷响,手中的葫芦在两股大力挤压之下,压得粉碎,漫天血雨洒了个彻头彻脸。转瞬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汹涌而至,登时神智糊涂,仰天跌倒,晕了过去。
昏沉之中,只觉头顶百汇穴有一股热流源源注入,顺着全身经脉循环游走,直贯进四肢百骸之间,每道骨缝里都给烘得暖洋洋的,当真说不出的受用。过了良久,李逍遥茫然张目。那道人正在头顶上方笑眯眯瞧着,见他醒过来,说道: 唉,你小子真不中用,只给人家轻轻推了这么一下,便赶忙倒地装死,呵呵,成什么样子?李逍遥一惊而起,叫道: 啊哟,糟糕!老……老鬼婆…… 眼光一扫,见身后丈许处的树上缚着一人,不是罗刹女又是哪个?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,一把攥住那道人的左臂,叫道: 道长,原来你老人家已……已大功告成了。那道人笑着点点头,道: 嗯,也多亏你受了她一掌。葫芦打碎之后,这妖孽被血泼中,法力大减,现下给我用天师符镇住,再也作孽不得了。李逍遥听闻罗刹女再不能逞凶,心神大定,当下走近几步,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去。一看之下,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。但见她头发蓬散,面色惨白,双臂已是齐肩而断,满身尽是血污,胸前尚印着一枚道符。
罗刹女晃了晃头,切齿骂道: 臭小子,你好不要脸!老娘恨不能吃你的肉,喝你的血!快给老娘滚远些!呸 地一声,一口口水向李逍遥面门啐去。
李逍遥闪身避开,见她亮着白森森的两排利齿,不禁吓得连连后退,叫道: 啊哟,道长,快……快些想个法子,弄死这鬼婆娘。他妈的,你死到临头还敢发凶,可见平日了。那道人大步上前,眼中精光暴射,戟指喝道: 妖孽!你数年间害了多少人命?如今到此地步,还要再逞凶么?罗刹女目光转向那道人,恨声道: 害人?我夫有何过错?剑圣老贼非要杀他不可?又是谁迫得我来这里伤人?哼,说起来这许多命案,还不是由你蜀山派而起!那道人道: 鬼怪妖孽,人人得而诛之。你杀人无算,却将罪名推到我蜀山派身上,真真可笑。你道天下有人肯信么?罗刹女 呸 地一声,冷笑道: 好威风哪。你这杂毛活了几十岁,还辨不清好人坏人么?夫君怕我伤人,怜我艰辛,舍身助我修行,活了多少条人命?那还不是功德无量的事情?自结为夫妻三百年来,我二人从未伤过一条人命,这又与人何异?若非丈夫平白给你师兄那老贼杀了,我又怎会伤害这许多人命?她每说一句,那道人脸上怒气便增得一分,待到话毕,勃然道: 无知妖孽,胡说八道!谁与你争这口舌之长? 手腕一翻,一道灵符平平飞出,印在罗刹女额头之上。
罗刹女通身一震,跟着便嘶声惨呼,身躯不住扭来扭去,似是痛苦异常。那道人须发皆张,喝道: 孽障!这百多条人命,老道如今一发与你兑了罢! 陡然间并指虚点,一道白芒自口中激射而出,罗刹女惨叫声中,那白芒已穿胸而过,身躯只抽搐得几下,便如秋花般委顿于地,渐渐化作了一段枯藤。
李逍遥看得咋舌不已,却见那道人点燃了火把,矮身钻入洞中。他进洞之后,片刻即出,提起罗刹女的原身,说道: 走罢。 转身向东而行。李逍遥愣了愣神,这才快步赶上。
二人一前一后,循路来至后山。月光下但见谷中生满高大的红花,皆是花朵低垂,纹丝不动,四下一片死寂。李逍遥回想梦中所见,晓得这一株株鲜花便是一个个女子,不由得毛发皆竖。那道人将罗刹女原身丢入花海,再命李逍遥收集些枯枝败叶,堆于花海上风处,取出火折子点燃,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。
李逍遥惊道: 道长,你老人家神通广大,何不施展法术,救救这些人?那道人长叹一声,摇头不语。
李逍遥知他意思,也觉心下凄然,咂了咂嘴,突然叫道: 啊哟,不好!先前还有个花种住在这里,怎的却不见他出来? 那道人依旧缓缓摇头。山风呼啸,火光映照得二人须发皆赤,身后的影子随着火势时隐时现,一如魔怪般张牙舞爪。
那道人默然凝注着人花一株接一株给烈火吞噬,眉宇间若有萧然之意,李逍遥虽怀满腹疑团,这时亦不敢多言。
过得良久,那道人忽地一转身,厉声道: 小子,这妖孽数年间害死百人,老道为救天下苍生,这才取了她性命。依你说该是不该? 李逍遥微一迟疑,道: 这个……自然该杀得紧。道长,老鬼婆死有余辜,她临死前胡说八道,你老人家不必理会。 那道人谓然不语。
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,火势渐熄。那道人一摆手,道: 随我来。 领着李逍遥原路而返,回至山神庙前。
十里坡经罗刹女为祸多年,那山神庙早已破败不堪,四下蒿草丛生,狐兔乱蹿。二人相对立于庙前,那道人微笑道: 小子,我瞧你武功已具根基,资质也还勉强过得去,只是苦无名师指点,颇有点可惜……我问你,先前老道答应要与你切磋几手功夫,你现下可还愿意?李逍遥喜不自胜, 扑 地跪倒在地,连声道: 愿意,愿意!小人愿意之极!小人这就拜你老人家为师。 说着话连连磕头。
那道人 啊哟 一声,闪在一旁,大袖无风自扬,李逍遥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缓缓托起。只听那道人笑道: 这可不敢当。你小子不是我辈中人,这拜师之事,咱们免谈。不过瞧在你帮老道除妖的份上,可以传你几手功夫。 顿了顿又道: 站好了!……嗯,老道先问问你,你一个年轻后生,讲打架,却比不过我一个老头子,这是什么缘故?李逍遥拍拍衣上尘土,垂手道: 你老人家天生英才,弟子又怎能打得过?
那道人呵呵笑道: 咦,先前倒瞧不出,你小子原来是个马屁精……我问你,昨天你同我过了几招,可曾发觉有何异常之处?李逍遥陪笑道: 过招二字,弟子怎么敢当?那不过是……不过是……那道人一挥手,喝道: 少废话了!李逍遥忙道: 是,是。你老人家力气过人,出手也比弟子快得多,弟子只觉处处都要受治于你,还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。那道人笑道: 嗯,你小子还有几分头脑,倒也并非一无所长。 神色之间,颇有几分嘉许之意。接着又道: 先前的师父并未传授你吐纳炼气之术,是不是?
李逍遥摇了摇头,道: 拳脚、刀剑功夫,先前的师父倒教了几样。那道人道: 你拳脚上的功夫,老道是见识过了,现下便使几招剑法来瞧瞧罢。李逍遥依言取下背上木剑,搔搔头道: 弟子练得不好,你老人家莫要笑话。
说着话,拉开架势,将林木匠所传的 水月剑法 自起手之式 残云偎树 始,一招一招演将下来,直到最后一式 雨过花红 而止。跟着敛气收势,向那道人拜了两拜,道: 请师父指点。那道人打个哈欠,点了点头,不置可否地道: 剑为兵家之祖,习剑之人首要的是持之以恒,其次须得练气凝神,心如止水。你这剑法涵蓄内敛,孕有无穷的后招,也尽算得是上乘了…… 随手拾起一根断枝,手腕一抖,斜斜刺向李逍遥小腹,喝道: 出招!李逍遥微一错愕,随即醒悟他这是要考较自己的功夫。见他出手并不十分迅疾,似乎尽可抵挡得住,赶忙使了一招 巨石苍生 ,自下而上削向他手腕,心道: 老子手上拿的木剑,便是戳中了,那也伤他不得。哪知那道人手腕忽地一振,剑招去势不改,而树枝前端竟倏然变了方位,径挑他左肩。李逍遥 啊哟 一声,吃了一惊,总算变招尚快,足尖轻点,身躯侧转,避了开去。跟着便听 嗤嗤 声不绝于耳,背心上接连微痛,刹那之间,已不知给他刺中了多少下。
李逍遥虽晓得他厉害,但万料不到自己竟一招之下,便即落败,当场呆了一呆,心中实是又惊又喜,欢声道: 师父!你老人家这一招剑法当真神奇,不知有什么名堂?快……快说给弟子听听。那道人笑道: 呸,哪个是你师父?嗯,你小子悟性倒也不低,能自行将所学的功夫加以变化,这一下闪得委实不错。嗤 地一声,将手中树枝远远甩出,仰天缓缓说道: 练武之途,有外而内与内而外两种。我适才能令剑尖所刺的方位随意变化,乃是内劲灌注于木棍之中的缘故。你想一想,我手中拿的若是精钢软剑一类东西,岂不更加容易?剑为内家兵器,招数虽精,若无内力相辅,那也必定不伦不类,成不了气候。你学的剑法已足够用了,又何必求我再教?……这样罢,我传你一种打坐炼气之法,今后若能勤加修习,嘿,这剑法么,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了。说着话一摆手,引着李逍遥走至庙门前,二人于石阶上相对坐下。